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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李凌
年轻时，阿华文质彬彬。他有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当他盯着你看的时候，任何人都会变得愿意倾听。但奇怪的是，阿华在本地却没有多少朋友，只和几个县里的同学来往。我不知道他的真名，从我记事起，村里人就都叫他阿华。这个名字就像村头的阿三或者村尾的老五，本不应该给我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
小时候我就好奇，为什么阿华家和我们都不一样。
这个村子和绝大多数的南方农村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四周环绕着水田，各家屋舍阡陌相连。乡下的生活是朴实而又节俭的，大多数村民的园圃里种满了时令蔬菜，最大的不同就是有的人家园子里栽着银杏，有的人家则是柿子树了。而阿华家的园子里，四季都种满了各色花卉。
阿华年近四十，无儿无女没老婆，这种单身汉在村子里往往被视为极其失败，父母也会经常拿他当作反面教材来教育我们，但阿华却在我们之中很受欢迎。
阿华因为个性古怪没什么朋友，在我的印象里，小时候我们嘲笑他喜欢种花，是个娘娘腔时，他不会生气，反而会拿出那个年代里很难吃到的可乐糖来逗我们。久而久之，因为掌握了“特殊资源”，他和我们的关系特别好，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忘年交。
他住在一幢建于上世纪70年代的老式平房里，因为年久失修，白墙黛瓦都已经开始脱落，下大雨路过阿华家的时候，我常常会看见阿华拿出许多盆子在屋子里接水，他会笑着说这很好玩，邀请我到那幢古怪的房子里坐一坐。
我出于“探险”的心理去陪他坐过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愿意去了，这屋子里昏昏暗暗的，最明亮的地方是天窗照射下的小块区域，等到少年贪玩的心气一过，更深处那渗人的黑暗便使我怕的连滚带爬的逃回家了，惹得阿华一阵发笑。
阿华喜欢种花是出了名的，但名气似乎小于他爸的好吃懒做，据说还开公分的时候，当别人一早就去地里赚公分时，阿华他爸就躲在树荫底下乘凉，然后拿出不知道从哪来的炒过的银杏果，吃一地白花花的果皮等着生产队升起红旗吃午饭。
这导致了一个后果，等到分田地的时候，大家都不愿意把肥田分给阿华家。分田到户之后，阿华他爸吭哧吭哧忙碌一季也得不到几粒粮食，这就使他流里流气的生活作风更加顺理成章了。
他爸好赌成性，家里因此穷的叮当响，70年代村里时兴翻修老房造二层楼时，他们家就只造了个三间房的毛坯。等到家电下乡，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时，他们家最值钱的物件是一台亲戚淘汰下来的老式黑白电视机。我们看还珠格格时，阿华还指着园子里的花问我们小燕子穿的衣服是杜鹃花的颜色，还是牡丹花的颜色。
也因为这个，使得阿华他妈早早地离开了这个家，回了娘家另嫁了，从此对阿华不管不顾。
据说阿华曾有个老婆，但因为阿华家暴，这个刚烈的女人最终喝农药自杀了，我们很难想象像阿华这样温文尔雅的人是怎么鞭打他女人的。听说那天村里人都听到了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声，只是各扫自家门前雪，后来办白事了才知道这件人间惨事。
阿华耐得住性子，很是读的进书，在80年代初期，他就因为优异的成绩保送中专。在那个高中生都稀缺的年代，农村里出一个中专生是很不容易的，听老人说阿华甚至考上了高中，但因为他爸拿不出那么多学费，只好退而求其次让他去读了免学费还带奖学金的中专学校。这也成为了老一辈村里人共同唏嘘的往事——指不定阿华就是村子里出的第一位大学生了。
后来改革开放政策变了，村里脑筋活络又有些资本的人开办了一处私营轧钢厂，读书人阿华自然就成了香饽饽，被老板聘请进厂，据说还掌握了实权。后来，身上有些余钱的阿华总算给自家的毛坯房“上了色”。
90年代“西劳东输”，轧钢厂由于近几年收益很好，在这一带出了名，因此大批的外乡人涌入这个一级城市二级县城三级小镇的四级村子，村里的闲置房屋都住满了人，连阿华家的柴房也被清理一空，住进了一对年轻的夫妇。
有段时间，村里经常丢东西，轧钢厂也受到了波折，据说丢了不少财物。兼做会计的阿华成了怀疑对象，老板认为只有他有钥匙可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下手，他因此而丢了这份工作，闲居在家。
平时在厂里颇有些权利而又不善交际的阿华顿时成了排挤对象，村里的一些人口中流传起了这样一段故事。
说是当年阿华并没有家暴，而是他的流氓老父喝醉酒之后，糟蹋了儿媳妇，那几声惨叫正是女人不堪受辱的佐证。后来，刚烈的女人因为清白而喝了农药自尽，阿华为了家庭清誉，不惜自己背上家暴的恶名，把事情隐瞒了下来。
这也是阿华偷窃的证明，既然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那么他自然也能偷常人所不能偷。这件事后来传到了我们大队，邻里乡亲的大家都没有表示，只是父母叫我们以后离他远点。
外面风起云涌，丢了工作的阿华却乐得清闲，平时侍弄侍弄花草，兴致来了就钓钓鱼，挖挖黄鳝，俨然一副休假心理。
阿华失业之后，轧钢厂仍旧是每隔几个礼拜发生一起偷窃事故，后来派出所的民警摸出了小偷的盗窃规律，守株待兔就给抓住了。事情水落石出，原来小偷是租在厂子附近的一个外乡年轻人。轧钢厂老板觉得对不住阿华，把他又客客气气的请回去了，薪水比从前涨了一倍。
转眼到了1998年，阿华虽然还是没有续弦，但他却拓展了自己的业务，包了几亩地做起了鱼塘。白天他照常工作，夜里和他老父轮流睡在鱼塘守夜。
到了六月份，中雨变暴雨，暴雨变特大暴雨，一天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大洪水。村里家家户户都受了灾，有的被困在屋顶上一天下来滴水未进。这时候，阿华出现了。他驾着鱼塘里的小舟，不顾危险把受灾的乡亲都转移到了地势高的地方，刚放下一户人家，汗都不擦又去帮助另外的人了。
这个种花的男人依旧木讷，大洪水之后邻里乡亲想拿出钱来感谢他，都被他一口回绝了，哪怕他的鱼塘也因为大洪水而颗粒无收。
后记：
参加工作之后我很少回乡里，有一年中秋买月饼回家，路过阿华家的新房子和他叙起了旧，无意间提到这满园繁花，有些佝偻的阿华牵着孙女的手呵呵笑了，说他前妻喜欢这些花，他爱她。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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