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我都没死,当然得好好活着啦,说不定将来还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呢!
——阿荣
阿荣是我见过的最不幸的人,他的不幸不仅仅在于他的早年经历,还有他那不断破灭的愿望。
他想要好好生活,可生活从来没放过他!
——阿荣,不幸的青年
见到阿荣时,他正处于一场意外后的恢复期,这不是他经历的第一场意外了,但却是他经历过的最惨烈的意外。
这次出事是他在玻璃厂工作,同事的不当操作导致了爆炸,同事当场死亡,而阿荣活了下来。
说句不好听的,阿荣与其这样幸存,还不如死了算了。虽然这种说法在一向珍惜生命厌恶死亡的神州大地上极其大逆不道,但对于阿荣来说却是事实。
阿荣全身80%烧伤,一只眼睛失明,右手和双腿都不能用了。单位已经负担了所有的治疗费用,也愿意给个月付给阿荣一千块钱作为生活费。但这远远不够,阿荣今后的人生该怎样度过呢?
阿荣,被救过来后,就患上了抑郁症,整天叨念着让医生给他一针安乐死算了。只得请精神科会诊。
我跟着会诊医生去见阿荣,阿荣全身裹着纱布,纱布看上去是新换的,白得刺眼。
一开始,阿荣很不配合,说他这样活着很辛苦,还浪费国家的资源。叫医生不要救他了,让他死了算了。
会诊医生诊断阿荣是“抑郁症”,开了改善情绪的药。我看着阿荣的眼睛,决定找时间和他聊聊。
几天后有个空闲,我便买了一提牛奶去看望阿荣了。
阿荣已经从ICU出来了,他刚换完药,痛苦而又疲惫地躺在病床上,他大部分烫伤都不再渗出了,有一部分还结了痂,结痂的部分暴露在外,黑黑红红的触目惊心。
阿荣看到我了,抬了抬仅存的左手,龇牙咧嘴地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我不便继续打扰,嘱咐他好好休息后便离开了。
一周后,我又去看阿荣,阿荣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了,他半坐在床上,套着一件宽松的大嘴猴T恤,看上去精神不错。护士给他拔针时,他和护士开玩笑说:伤口基本上结痂了,可身上没一块好皮,护士姐姐给我包起来吧,免得吓到小朋友。
阿荣心情还可以,看我来了,笑了笑,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是上次来的医生吗?
我说是,并问他这段时间怎么样?
阿荣说他过得还不错,身上没那么痛了,心情也就好多了。还说给他开的药真管用,他吃了不那么想死了。
我也笑了笑,接下来便是长时间的沉默。
我准备告辞,阿荣叫住我,问我想不想听他的故事。我说:你想说的话我肯定愿意听。于是,阿荣讲起了他的故事:
要用什么来形容我的人生,一个字就够了:“惨”!
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就去世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亲戚朋友们都说是“车祸”,但我总觉得他们有什么瞒着我。
我在大伯家住了六七年,大伯一直找不到老婆,只有我俩相依为命。初中毕业后大伯就不愿意供我继续读书了,虽然我考上了省重点。
一年后,大伯带我去外地打工,当时在一内衣厂上班,我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在把手扎得全是洞洞后,我学会了缝各种各样的内衣。算工钱时,老板看我未成年,扣了我很多钱。大伯带我去找老板理论,不仅钱没要到还被打了一顿,我俩的工钱还不够付医药费呢。
伤好后,大伯又带我去工地上干活,大伯下苦力,我上过学数学不错,就跟着工头去记账,工头很疼爱我,叫我“儿子”,还让我叫他“爸爸”。还拿他女儿高中的课本给我看。后来我参加成人高考,考上了专科,工头还借给我钱去读书呢。
毕业后,我在电子厂找到了工作,要当程序员,坐办公室了。大伯也很高兴,拿出自己辛苦积攒的钱,去请工友们吃饭,大家喝了很多酒。
我被灌的最多,迷迷糊糊的听到“爸爸”和我说:乖儿子,你读书的钱就算爸爸的了,不用还了,你就让爸爸爽一爽吧!
我说了些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第二天起来时,肛门火辣辣的疼。
我还是去电子厂上班了,再也没有和工友们联系过,大伯也离开了工地,到一学校做了门卫。
我很珍惜电子厂的工作,兢兢业业,还自考了成人本科。但好景不长,电子厂垮了,我也失业了。
我只能去各大人才市场找工作,可我那可怜的成人本科哪里比得过那些211、985、硕士博士啊!整整一年,我都没找到合适的工作。眼看着存款一点点减少,下个月的房租也成了问题,我觉定先填饱肚子。
于是我去一家宾馆当小工,包食宿,每个月工资2000。虽然钱少活累,但总能填饱肚子吧。我干了三年,从小工一路升到了领班,工资也翻了几翻。老板很满意,想派我出国进修。可在这时,我大伯脑出血瘫痪了,家里没人愿意照顾,于是只有我去照顾他了。
我辞职了,在大伯住处附近一食品厂找了份工作。白天我上班,晚上回去照顾大伯。大伯很难过,觉得自己拖累了我。我让他别有太大负担,还把厂里发的“先进个人”的奖状给他看。
我照顾了他两年,他还是走了。他走的那天没有一点预兆。当时我出去上班,他说他来洗衣服,洗好了等我中午回来直接晾。
在我辞从宾馆辞职起,他就很愧疚,总是抢着干家里的活。他说我工作很累还要照顾他,要给我减少负担,有他能做的他都做。我劝不过,就让他洗洗菜洗洗衣服,他也很乐意,坐着轮椅忙进忙出。我看他做点活更精神,就由他去了。
中午我在厂里打了两份饭回家,进门时叫他他没回答,我进厕所一看,他正趴在地上,脸埋在水盆里。我把他抱起来,他早已没了气。
邻居们说,大伯很可能是自杀的,是怕拖累我。
办完丧事,我还是恍恍惚惚的,看着他空荡荡的床,心里堵得难受。我连抽了三包烟,心里还是堵得慌,只得出去找同事喝酒……
第二天我醒后,发现自己光溜溜的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床边坐着一个正在穿袜子的陌生女子。我很吃惊,问她是什么人。对方说昨天晚上我和另外一个男人来她们店,另一个男人先走了,说钱由我来付。我问多少钱,对方说三万。我不相信,对方便叫起人来。我被几个壮汉暴打一顿。最后,他们看我实在没钱,便丢给我一个裤衩,把我扔了出去。
回家后,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工作也丢了。
我消沉了一阵子才缓过劲儿来,之前宾馆的一同事看我生活困难,便托关系帮我在一家玻璃厂找了个工作。
我在玻璃厂干了两年,领导觉得我不错,就让我当工头了。可当工头还没两个月,就出了这个事。我还不到三十,一只眼睛一只手和两条腿就没了,还一身的疤,这以后可怎么过啊!干脆我去当演员吧,专拍恐怖片。
说道这里,我和阿荣都笑了。
我看到阿荣的床头柜上摆满了书,便翻了翻,大部分都是关于身残志坚的。
我问阿荣:这书是你买的吗?
阿荣说:都是别人送的,大部分是科主任送的,他最怕我死了。
我:阿荣,你还想死吗?
阿荣笑了,说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次死不了,将来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好事呢!
我俩又聊了聊他工作期间的趣事,阿荣口才很好,风趣幽默,逗得我哈哈大笑。
我走前,阿荣嘱咐道:医生,经常来玩啊!
我俩还交换了联系方式。
后来,阿荣好转出院了,我再也没见过他。但他常常发来消息,说远房亲戚把他接走了,他现在住在山里,过得很好,村里的网也通了,他经常在网上看我写的东西。还说他总是看手机,把仅有的眼睛都搞近视了。
阿荣经常拍山里的照片给我看,还讲山里发生的各种事情。我看阿荣过得不错,也就放心了。
一天前,阿荣的远房亲戚发来消息,说阿荣死了。我很吃惊,问出了什么事,阿荣怎么会死?对方说阿荣淋了雨,得肺炎死的。
我继续追问。对方说,阿荣到他们家后,家里小孩害怕,他们就把阿荣放到山上的老房子里,每天去给他送餐饭送点生活用品。近段时间下大雨,山上的老房子年久失修,漏雨漏得厉害,阿荣淋了雨,发起高烧,他们把阿荣送到村里卫生院,打了几天针不见好转。他们把阿荣送到镇医院时,阿荣已经憋得满脸青紫了。所以,没救过来。说完,对方就挂断了。我再打电话,却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我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阿荣本是个乐观又优秀的人,可不到三十岁就遭遇到诸多不幸,他想好好活着,好好生活,可生活总是不放过他。
遇到不幸,阿荣总是挣扎着坚强地活着,“感动他人”“励志哥”“身残志坚”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坚强、他对活着的热情。但,这样的世界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