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 海的女儿 这件小事

我觉得不用把文学在教育中的作用想得太重。想想鲁迅，小时候听阿长讲赤练蛇故事，得出的教训是“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他在百草园上玩这玩那，纵然以后不读书，我也不信他会长得特别歪。又或者像现在这个世界，大部分人小时候都听过小美人鱼的故事，可是也没有几个人会为爱抛弃北京三环一套房，更不要提牺牲自己了。

当然文学挺重要的。因为narrative重要。人靠narrative来确认自己的存在，编织自我同一性，确定意义。现代小说可能是人类创造的最复杂的narrative。童话的话，同样是叙事类文体也蛮难区分的，我直觉上觉得它介于现代小说和寓言之间，通过叙述和情节的力量让一种形象、一种情感、一种品质变得可欲、应当。

早上看少女大师姐， 看完觉得说的道理都没大错，但好像又只挑对说明自己的道理有帮助的东西说，就隐隐有点不愉快。

我能理解很多人对海的女儿的反感。小美人鱼是一个天然预设了太多“应当”的故事。我们现代人被“崇高”的东西害得很惨。所以会问凭什么人类的灵魂值得追寻呢？凭什么要为这个所谓更高的东西牺牲掉尘世的幸福呢？这是不是基督教的某种预设？pain and ecstasy有什么好比起茁壮健康的入世者高在哪里？而又因为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女性，所以就又有，这套东西是不是对女性的规训的质问。

但是我自己读小美人鱼，会觉得小美人鱼要更复杂一点。最关键的点大概在，童话最核心、也是悲剧性发展到最高的情节，是小美人鱼的姐姐们给了她一把刀，她可以用这把刀杀了王子恢复自己的鱼尾，重新做回快乐的有三百年生命的人鱼，但是她放弃了。

安徒生写得很漂亮：

小人鱼把那帐篷上紫色的帘子掀开，看到那位美丽的新娘把头枕在王子的怀里睡着了。她弯下腰，在王子清秀的眉毛上亲了一吻，于是他向天空凝视——朝霞渐渐地变得更亮了。她向尖刀看了一眼，接着又把眼睛掉向这个王子；他正在梦中喃喃地念着他的新嫁娘的名字。他思想中只有她存在。刀子在小人鱼的手里发抖。但是正在这时候，她把这刀子远远地向浪花里扔去。刀子沉下的地方，浪花就发出一道红光，好像有许多血滴溅出了水面。她再一次把她迷糊的视线投向这王子，然后她就从船上跳到海里，她觉得她的身躯在融化成为泡沫。

本雅明讲，“使一个故事能深刻嵌入记忆的，莫过于拒斥心理分析的简洁凝练”，这一段大概很典范吧。小美人鱼在想什么呢？谁也不确切知道。但如果有人说只是因为爱情，那我觉得绝对绝对不是。换做任何一个人，小美人鱼大概都不会杀。这里核心的冲突是自我—他人，“为了自己活下去而杀掉别人”，她不会做。

可能这才是这个故事有一点打动我的地方。有限的、有死的精灵，渴望不朽的灵魂。她已经知道自己得不到那样的爱和那样的灵魂了，知道自己即将什么都不剩下，化为泡沫，成为虚无，这份恐惧和哀伤紧紧地抓住了她。但是现在还有机会，还可以变回快乐的人鱼，回到在意她的人身边，只要去杀一个人。

你能听到小美人鱼的答案，“我不杀。”

就挺康德的，一个绝对的律令。所以安徒生最后写，“可以通过善良的行为而创造出一个灵魂”——读起来就没那么奉献和牺牲，取而代之一个现代的自由意志和“善”在起作用，虽然在安徒生笔下，这个灵魂的价值，还是由善是和“神”的意志合一的才得到肯定，但起作用的东西，通过考验的，是她自己的选择。少女大师姐讲，“ 小人鱼因善良而得到永恒的灵魂，这就是棺木上最后一根钉子：她不但连俗世的利益都抛弃，连王子的爱都不需要了，她完全陶醉在自己的道德标准里。 如果无法想象具体例子——那就是，真心信仰女德班的人; 那些到处疯狂传教的宗教狂信徒 。”但我觉得不是这样，女德班信徒是处于一种有保证的状态，她们因为相信“女德”的优越/超越，所以最高价值得到了保障，可以为此牺牲掉其他东西。小人鱼是在没有保证的情况下行动的，没有信仰给她背书，她就是那样选了而已。所以最后降临的可以升到天空的可能，在我读来是安徒生觉得她这样太悲惨了，于是给的一个deus ex machina，又或者是作为这个童话世界的造物者，觉得自己必须要给她一个deus ex machina。这里大概有文学和宗教的某种功能性关联，前者对后者的某种代偿吧。

再往下讲，回到文学的叙事的部分。其实少女大师姐这么厌恶，大概是因为在她看来，《海的女儿》明明是个爱而不得的故事，却编了个虚假的为爱奉献、为爱牺牲一切、为爱崇高的narrative。这种解读方式以一种非常有回溯力的方式重新组织了《海的女儿》的情节，读者自由地建构了文本。我明明知道这种解读是有正确的地方的（想一想尼采《道德的谱系》），我自己也没那么喜欢《海的女儿》，但是我依然不能真的接受这种解读。想了想，觉得自己和这种读法最大的区别在，我可能是相信牺牲啊善啊崇高啊之类的东西存在并值得的，不全是超越性的东西，就类似小美人鱼比起杀人更愿意自己走向绝对的没有任何死后生命的死，这种东西我就很敬佩。写这个可能就是我希望别人也相信，这里面有一些很珍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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