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故事,从300万个故事到海量知识百科的华丽转变!

中短篇故事集4.pdf

时间:2020-06-20

短篇故事集

提示:本文共有 18340 个字,阅读大概需要 37 分钟。

“房间不太干净,你别介意。”他一边说,一边掏出钥匙打开单元的门。 他住的是一般所谓的 “工作室公寓”,只有一个房间,窗户宽大,高平 顶,附带一个厨房和一个洗手间,但给一个单身男人住是完全绰绰有余的。 何况公寓座落的地点极好,就在曼哈顿区,纽约最繁华也是最代表了都市文 化的区域,离他上班的那家计算机公司也近。更何况他向来喜欢住高楼,而 他的房间恰在这栋广厦的二十三层上,从那扇宽大的窗子,便可以眺望纽约 市的鳞次栉比的建筑群,与远处波光闪烁的哈得逊河。 他打开门,请身后的女人先进。自己随后跟入,顺手带上房门,并轻 轻揿了一下墙上的开关,柔和的灯光顿时映亮了整个房间。呈现在女人面前 的,是一间略微零乱的居室。房间虽不宽敞,但因为没有太多的摆设和家具, 所以反而显得空旷。一只咖啡色的长沙发侧对着西面的玻璃窗,两张同样颜 色的沙发零散地摆在墙角,在乳白墙壁的映衬下,这种浓重的咖啡色显得有 些忧郁,低沉。沙发上,搭着一件皱巴巴的深蓝色T恤衫,上面印有 “纽约 客”字样;一副电子国际象棋盘,国王与王后委委屈屈地和士兵纠缠在一起; 还有一叠写着零乱字迹的餐巾纸,随意地摆在一只烟盒下面。玻璃窗下的写 字台被电脑和电话占据了大半。窗台上,一字摆了二十多个 “可口可乐”的 铝罐和巴莱啤酒瓶。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车,一定累了吧?”男人说,“正巧我的同事单 尼尔去度假,我己经和他说好,你在纽约的这些天,尽可以住在他那儿。他 的地方比我这儿宽敞,你今天可以好好休息了。” 女人微笑了,这笑使她本来有些苍白疲倦的脸恍然恢复了她少女时的 样子,有一种动人的坦率和天真。 “我还好。因为心里兴奋,所以倒也不觉得累。”她说。“纽约确实和我 们那里不一样,现在我可知到为什么总也请不动你了---在大都市住惯 了,乍去我们的南方小城,不觉得下监狱才怪呢。” 男人只徽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女人停了停,又说: “当然,一上了班,也不比学生自由。不过,凡,严格地说,我以经不 再拥有那种自由了。你瞧,上车来之前刚拍了一张毕业照,这几年,好歹混 出一顶硕士帽了。这回,要是能在纽约找到工作,我和你,说不定会成邻居 男人把一杯加了冰的饮料放在女人面前。他说: “我们有三年没见面了,可我觉得,你一点都没有变,云青。” “是啊,”女人说,“整整三年了。大学毕业后,我比你还多工作了一年 才出来。你说我没变,大概是说我身上的学生气吧,凡?我到觉得你变了, 上大学那会儿,我记得你不怎么爱讲话的,每次次去你们男生宿舍,都看见 你躺在床上戴着耳机听音乐。还有,刚才出租车司机故意弄坏计成表打算蒙 蒙我们,若不是你告诉我,我可一点没注意到,看来,这两年在纽约做事, 你算是把这地方混熟了。”女人恰好看到沙发上印着字的T恤衫,她笑着指 指上面的字迹:“喏,名副其实的’纽约客’了。” 男人又笑了一下。“’纽约客’,”他说,“可不是,一个客人而已。不 过,在这个地球上,我们也许本来就都是客人,所以,是不是’纽约客 ’, 也就无所谓了。” 女人默然了。男人也不再说话。停了一会儿,他站起身,走到录音机 前按下一只键,一支她从末听过的曲子开始轻轻在房间里回旋。最初的音符 极静,极纯,随后,便潺潺地流动,好象一脉出自深山不染纤尘的泉水,明 澈,清凉,还带着一些梦幻。女人把举倒口边的杯子又放回去,身子靠在沙 发被上,入迷地听着;房间里零乱的什物似乎都变得亲切了。刚才,她看见 的那个喧闹拥挤的纽约在哪里呢?她嘴角带着一丝恍惚的微笑,抬起头来看 他:他仍是那个让音乐环绕住自己生命的凡啊…… “凡,这是谁的曲子?” “巴赫,”男人回答,“人们叫它《金伯格变奏曲》,知道这曲子的来历 她摇头。 “当年俄国有位大使患严重的失眠症,于是他让巴赫为他谱写一支曲子, 可以帮助他好好入睡。巴赫便写了这支变奏曲,请乐师在大使卧室的隔壁弹 奏,大使的失眠症再也没有复发过。后来,巴赫的学生金伯格又弹过这支曲 子,并弹得很好,从此,人们就叫它 《金伯格变奏曲》。” “没想到这样一支好听的曲子,是为给一个大使的失眠症写出来的。凡, 你还不如不告诉我这个故事。”她说。 他笑了: “可是,事情往往是这样的。人生本来没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际遇啊, 云青。” “不管怎样,”她说,“我相信这曲子大概真地是治失眠症的灵丹妙药呢。 你不觉得听它的时候,整个心都静下来了吗?” “我到觉得,”凡缓缓地说,“这曲子好像一只朋友的手,在冷清的时候 握住它,会感到很温暖,很安慰。每天下班回到家,到了深夜,就喜欢听它。 躲进这支曲子,外头那个灯红酒绿的纽约,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也许,这是一种逃避,云青。” 她没有讲话,只走到窗前,向外眺望:夜晚的纽约是一座流动着霓虹 灯光与汽车灯光的城市,虽然己近午夜,但城市的灯光依然亮丽;比火柴盒 大不了多少的汽车匆匆忙忙地来往穿梭,像许多小小的金色流星。她只向瞥 了一眼,便感到晕眩,她转过身,面对着坐在嘿啡色沙发上的男人,面对着 因为陈设简单而显得空旷的房间,一股缓缓的气息,随着巴赫的音乐,在房 间里逐渐地迂回,弥漫,这股气息环绕着她,包围了她的整个心灵。她下意 识地抓住身后的桌子,身体甚至有些微微地后倾,似乎在本能地躲闪着什么 --那气息她是太熟悉了,熟悉得令她心惊。在她度过了两年时光的那座南 部小城,在多少个寂静无声的深夜,无人的街道上偶然驶过一两汽车,雪亮 的灯光转瞬即逝,黑暗仿佛被风吹破的潭水,旋即重新合拢。床头的电话好 像死掉了,只有唱机静静地旋转着,旋转着,小屋里低低回旋着卡蓬特寂寞 的歌声:“我该说些什么,说些什么啊,才能使你回到我身边……” 就在那一瞬间,她简直是闪电般地看见了一种令她难以释怀的景象: 她看见了凡在多少个寂静无声的深夜,就这样独自坐在沙发里,对着窗外的 夜色与远处的灯光敏丽的哈得逊河,左手握一瓶巴莱啤酒,右手在餐巾纸上 随意写下些分行的句子,他就叫它诗。巴赫的音乐,就像哈得逊河,静静地 流动着。这是一种逃避吗?逃避些什么呢?是逃避外面的世界,还是逃避内 心至深处,一点静静悄悄的孤独?它就像窗外的确夜色,在大都会喧哗的霓 虹灯映衬下,显得愈发凝涩不堪。 男人感到她的目光,他抬起头,对她微笑。这微笑不知怎地几乎催下 她的泪来。她轻轻地走过去,站在他的身后,俯下身,把他刚刚点燃的烟极 柔和地拿掉,摁灭在沙发扶手上的烟缸里,然后,双臂悄悄环绕住了他。男 人没动,也没有讲话,他只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她的手。许久,两个人都这 样沉默着,而录音机里,巴赫的《金伯格变奏曲》不知什么时候己经终止了。 “云青,”男人低声说,“我该送你过去了。” 这一次,他开了自己的车。在路上,男人不断寻找出新的话题,和她 闲谈。谈过去的老同学,谈近来的经济萧条,就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末发生过。 然而车子快开到的时候,他突然沉默下来。他不作声,女人也不想开口,而 个人又都沉默着,把窗外掠过的霓虹灯,路灯,衬得更加亮丽了。 过了午夜的都市大街,行人己经很少,只有偶尔的流浪汉,酒鬼,还 有就是在等红灯的时候,路边的暗处会猛然窜出一个黑人,举着一把刷子跑 上来,不容仇说在本来就很干净的前风挡玻璃上乱抹一气,然后缠着索要两 毛王分钱。男人似乎早己对此习以为常,只不停移动车身,让那黑人无从下 手;女人却还是头一次碰上,不觉又好气又好笑。一路上,倒碰上两三起。 好容易到了地方,男人把车停在路边,却不急着下车。他一只手臂搭在方向 盘上,转脸看着她,橙红的路灯光映照着他的脸,脸的另一半却隐在阴影里。 半明半暗中,男人的下巴显得极其柔和。女人的心,不由得砰砰跳起来。 “云青,”他叫她,“你知道吗,我的妻子正在办护照,她大概很快就会 来了。” 过了半晌,他才听见女人柔和的声音: “凡,你用不着告诉我这些的。” 男人把头转过去,下巴搁在方向盘上,这一来,他的脸就完全隐在暗 影里了。从暗影里传出男人的声音就像一缕缥缈的云烟: “我是个煞风景的人,对吗,云青?其实,我又何尝愿意和你讲这些……” “我明白你,凡。”女人说。她的声调有些急促。 男人打断了她: “不,有些事,你不明白。比如,你不知道,过去,在学校时候,我一 直都是多么……爱你的。可不,那是爱,而且,是第一次的爱。但那时,你 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普通同学对待,仅此而已。我不想骗自己,于是,我学会 了控制自己,后来,我遇到了冯惠。要说她是个多么不凡,多么出众的女孩 子,那是瞎扯。她没有你这么敢于闯荡--让我说完,云青--你确实是个 很有勇气的人,而且,你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就好像你对生活抱有一种 强烈的渴望,一种异乎寻常的激情,你似乎想比别人都活得更充分,更彻底。 凡是进入你生命的人,也都不由自主地进入了你的剧本,成了其中的角色, 和你一起笑,一起哭。” 街上驶过一辆呼啸的警车,尖锐的警笛艳寂静的深夜显得格外刺耳, 不断旋转的警灯把光束投射在女人的脸上,使她的脸色急促地变幻着。警车 过去后,四周恢复了安宁,男人梦一样的声音,又悄悄在她耳边响起来了: “然而冯惠,跟你可就太不相同。你若是诗,她就是散文;你是绚烂的 虹,她是午后的一簇淡淡的阳光。开始,我和她在一起,是为了逃避;但是, 慢慢地,我发现我己经离不开她了。每想到她,我就觉得心里很稳定,很踏 实。她是这世界上,我可以放开胆子全心全意去爱的唯一的人,因为我知道, 不管发生什么,她总是会在那侯着我的。如今分开整整三年,只靠写信和偶 尔的电话,我得承认,她在我心里变得遥远了,也有很多地方,让我感到陌 生了--也许,是我自己有很多地方变了。可是,云青,我不能够背弃她…… 她对于我,就像生活本身一样,不容拒绝,也不容忽视--” 他住了口,因为女人扳住他的肩膀,使他回过脸来,面对着她。他只 看得见她那一双又灼热又冰冷的眼睛,黝黑地凝视着他: “凡,你不用说下去了。我明白你,真是。可你为什么总要把一切都想 得这么复杂呢?也许,我们能给彼此带来一点安慰,一点温柔的同情,至少, 这是我所愿意给予你的。我同意你的话:生活不容拒绝,也不容忽视。但是, 凡,对于我来说,生活不可能只等于某一个人,不管那是男人,还是女人; 也不可能只等于某一样事物。这,也许是我来美国读书两年最大的体会吧。 你知道的,我不是一个很好的学生……” 女人微笑了。男人看不清她的五官,只看见那笑容在她脸上闪烁着, 使她的脸有一种神秘的意味,甚至,有一种忧伤。这使他不能够讲话,也不 能够移动。终于,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 “我该进去了,凡。把房门的钥匙给我,好吗?” “凡,你昨夜对我说的有些话,我是一点都没有料到的。比如,你告诉 我你曾经爱过我。”女人突如其来地说。 这是第二天,星期六的黄昏。在美国,人们一周只工作五天,所以星 期六便也成了假曰。从大都会博物馆回来,两个人都疲倦了,在外面吃过饭, 回到男人的公寓里聊天。女人坐在靠窗的椅上,眺望着外面的景色。夏天的 太阳落得晚,天还是淡蓝的,蓝中透着大都市的天空特有的一点浅鸽灰,然 而没有云。阳光照射着远处的哈得逊河,河水闪烁出晃眼的金光。 “不要说你,”男人说,“连我自己都没有料到,我会对你讲出来。在那 之前,我一直以为这将永远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呢。” “是啊,那时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女人自言自语似地说,“上大学那时 候,你对我说的话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句。你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一个神情 寂寞的少年。” 女人转过头来,凝视着男人: “只有这一点,甚至现在,也没有变。” 男人似乎怔了怔,没有答话。过了一忽儿,才慢慢地说: “也许吧。也许是这样,云青。”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窗前,入神地眺望着波光闪烁的哈得逊河。 “在这里,有时一切都是那么简单,简单得让你感到可怕。它把形形色 色的舒适与豪华都摆在你面前--尤其是这个城市,纽约。”他指点着远处 高大壮丽的现代建筑群,“到了夜晚,从我这儿向外看,纽约简直就是一个 镶嵌了上万颗巨大钻石的世界,那些流动的灯火像火焰一样,诱惑着你,使 你的心不由自主为它燃烧。你有你的梦想吗?那很好。只要你是年轻的,你 就有了最令人羡慕的本钱,你可以努力奋斗,去实现你的梦。那个梦又是什 么呢?无非就是成功,而成功的另一个名字,无非就是有钱。在这儿,没那 么多好听的名词来粉饰你的所谓’理想’也没有人期待你为谁做什么贡献。 你面对的,是你自己;你要为之负责的,是你自己的生命。我常常觉得这是 太重的一副担子,云青。” “其实,我应该是没有资格抱怨什么的,”男人继续说,“无论中国人还 是美国人,很多人羡慕我毕业后这么顺利就在纽约的大公司里找到了工作。 可不是,匆匆忙忙地毕业,找工作,赚钱,买车,买房子,拿绿卡,这好像 是每个中国学生来之后的必经之路。多么清晰的路线,不是吗?沿着它走下 去,就像我现在这样,每天拚命工作,编程序,被电脑上绿色的数字晃得头 晕眼花,总会得到以前梦想的一切。可是,一辈子要走的路,突然看得这么 清清楚楚,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些……冷清,就像夜深人静,我拿着啤 酒,向外眺望灯红酒绿的夜色时的感觉。” “在国内的时候,我很少想这些。”男人又说,“那时的苦恼是另一种。 有太多生命的能力量啊,云青!慢慢地把它消磨掉,再慢慢地死去掉,我不 甘心接受这种现实。我想--也许那只是男孩子的异想天开--寻找另外一 种生存方式,它能使……” 一直静听的女人这时突然播入了,她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辉: “它能使生命充盈,饱满,就像秋天的雨云,就像一棵蓬勃舒展的树, 可以开花,结果,自由地生长;它能使你,”女人的声音变得那么柔和,“不 再孤独。” 男人猛然回过头来,他屏住了气息,说: “那么,你觉得你找到了吗?”女人问。话刚从口出就后悔了。 男人的目光从女人脸上转向窗外。 “我们不该想得太多!”他说。 女人不说话了。男人有些歉意地拍拍她的手臂: “咱们换个话题吧。谈了半天,都是我在独白。我从来不对人讲这些的, 今天居然这么滔滔不绝,大概也是太久不讲中国话的缘故。云青,跟我好好 谈谈你的情况吧。这两年,你也一定不容易。你一直是……一个人?” 女人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男人有些迟疑地: “那他呢?我好像记得,他还是比我旱一年来美国的,大学一毕业就走 了,不是吗?” 女人凝神瞧着窗外,说: “凡,这似乎是你第一次对我提起他。以前,你就像从来不知道创的存 在似的。不过,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了。” “他现在也在美国吗?” 女人又点了点头:“他一直在我读书的那座小城。” “你们,”男人说,--他想,这原也是极常见的事啊-- “分手了?” “他比我先来两年,”她说,“后来,我也联系到了奖学金,就是他念书 的那所学校。 我到的那天,他开车接我,在去机场的路上,撞上了一辆运垃圾的大 卡车。那天下雨,路滑。”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云青!“ 女人继续说下去: ”我来美国后,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医院。当时,他右臂骨折,严重 昏迷。臂骨到是很快接好了,但是他,就再也没有从昏睡中醒过来。大夫让 我叫他的名字,但他没有任何反应。连着两个月,我天天去医院。后来,大 夫告诉我不用来这么勤了,如有转机,医院会通知我。但他又说,从这种’ 植物人’状态当中恢复,大概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即使恢复意 识,恐怕也只是几岁孩子的知力水平。“ 她往了口,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沉默地坐着。停了一会儿, 她接着说: ”于是,我就周去看他一次。后来,又改成一个月一次。有时,我坐在 他身旁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温暖,和过去一模一样,--我给他讲临 来前,他妈妈亲手织了两件毛衣让我给他带来,给他们讲他弟弟刚交了个女 朋友,还准备给他寄张女朋友的照片,让他帮忙’鉴定’呢。他的歌唱得挺 好,最喜欢弹吉他,我告诉他,我多想再听他唱那支 《当我想起你的时候》 “我们那儿有个中国同学还劝我,”过了许久,他才重又听到女人的声音, “他劝我该为自己的幸运感谢上帝才是。”他说,“亏了是在去接你的确路上 出的事,如果是在回来的路上,连你也搭进去了。费了吃奶的劲,用人民币 铺出一条路来到朝思暮想两三年的地方,刚一下飞机就丢了命,美国钱连五 分和两毛五的硬币都还不会辨认呢,那该有多冤!” 女人淡淡地,有些辛酸地笑笑: “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我来这两年没有和咱们过去的任何同学通过信 了。丁霞,徐文光他们给我连写过三封信,我都没有回。回信讲些什么呢? 有多少东西如果不亲临其境,亲自体验,怎么能够理解?有多少东西,就算 能够理解,我又怎么可能下笔去写,去说?” “云青,他……现在还在那家医院里吗?”男人小心翼翼地问。 女人点点头: “还在。每过些日子,我都会给医院挂个电话,问问他的情况。但是, 出事的半年后,我不再去了。我受不了站在他床边看着他的那种感觉。他呼 吸得又均匀又平稳,就像睡着了,但不管我怎么叫,也叫不醒他。再那样下 去,我会发疯的。可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无论怎样,我还活着,我总得 活下去,总得对生命,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男人伸出手去,悄悄握住女人的手,握得很紧。从那只温暖细腻的纤 手中,他似乎感受到了她炽热的生命力,和那富于同情与包容的宁静之下, 深深埋藏着的,难以诉说的苦痛。 女人却仿佛没有意识到他心灵受到的震撼,她只出神地望着窗外,忽 然她低低叫了一声。 “凡,你看!” 男人转过头去,他看见的,是西边天空一界血红的太阳,正在逐渐地, 极其缓慢地沉落,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掌轻轻托一块儿血红的宝石。天空的 底色是深湛的蓝,但笼罩上了一层金光,显得那么华丽,肃穆,就像上帝居 住的官殿向人世洞开。清波荡漾的哈得逊河水被染成一片金红,连房间里什 物,两个人都沉默着的每一分钟,还有女人一缕散在额上的发丝,都被染成 金红的色彩。男人看见夕阳的光辉甚至在女人被深深魅惑住的眼睛里闪烁 “真的,”男人说,“真美啊。” 女人纤细有力的手指回握住了男人的手。两个人就这样手握着手,静 静地坐着,观看夕阳一点点,一点点地沉落,那金红的光辉开始缓缓地,但 不可阻挡地,融入黑暗之中。 “云青,你瞧,太阳全沉落进水里了,”男人低声地说。她没有回答。他 转过头,在渐渐浓重的朦胧中看见女人闪亮的眼睛,仿佛带着一丝神秘,一 丝笑意,一丝忧伤。他们的头挨近了,他感到她身上隐约发出的,馥郁温暖 的气息…… 后面的日子,是平静而愉快的。两个人在一起,就像一对共同生活了 多年的情人,己经没有了那使人晕目的狂喜和撕心裂肺的痛苦。岁月留给他 们的,是深深的相知,和真正的理解带来的温柔的同情。在彼此的身上,他 们所深深怜悯的,甚至首先不是被区分成 “男人”和“女人”的异性,而仅 仅是一个 “人”,一个同类的生灵。这似乎不是我们平日所熟悉的男女之爱, 但是,谁又能说这种异乎寻常的情感,不比末更世事的年轻人暴风骤雨般的 激情更能给人以心灵的安慰呢?然而,这一天的黄昏,当他们像平时一样坐 在窗边,静静地眺望落日的时候,女人轻开了口。 “凡,我想我得告诉你,我要走了。我己经订了明天的机票。” 男人睁大眼睛,仿佛没有明白似的看着她: “云青?!” 女人勉强笑了笑: “前些天,从我们学校转寄给我的那封信,是一个加州老板写给我的。 我曾在去那里开的一个学术会议上见过他,他对我的研究很感兴趣,向我要 过我的简历和全部材料,说有可能聘我去他那里工作。但后来有很长一段没 有什么消息,我以为这事就算了,没想到那天收到了他的邀请信……” “可这儿的一家公司不是也对你很属意吗?” 女人把手放在他手上,目光坦率地瞧着他,轻轻摇摇头: “我还是离开的好,凡。你该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 男人沉默不语。女人接着说: “我们都不再是疯狂的年纪了。你知道,这样,对我们三个来说,都是 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出路。这只是一段短暂的际遇,也许,不管是你身上, 还是在我身上,今后再都不会发生类似的事了。如果我留在纽约,会毁了一 切的。但现在一切都是这么好,这么美,就像哈得逊河上的日落。我大概会 终生记住这些吧,凡。” 他们的手,在不知不觉中,又握在一起了。男人没有再说一个字。她 知道,他的沉默,便是对她的话的无言的认同。 第二天,在纽约拉瓜迪机场的候机室里,女人站起身,准备登机。当 她对男人嫣然一笑,就要转身离去的时候,男人却叫住了她: “等等,云青。” 女人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探询地看着他。 他忽然有些窘迫起来。他说: “我只是想问你,这一个月,你过得还愉快吗,云青?” 女人微笑了,这微笑使她的脸容光焕发,就像她少女时代那样纯洁, 天真:“是的,非常,非常愉快,凡。” 男人凝视着她的眼睛: “我也是,云青。谢谢你。祝你一路平安。” “谢谢,凡。”女人一边说,一边凑近前来,微微垫起脚,他们在人来人 往,熙熙攘攘的候机大厅里,像一对即使小别数目也缠绵难舍的情侣那样深 深地亲吻着,然后,微笑着道别。 驾车离开机场的路上,男人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从烟盒里摸出一只 烟,掏出打火机点着了,几乎那一瞬间他的心甚至感到一阵轻松。他专注地 看着前方,熟练而谨慎地驾驶着他的蓝色PONTIAC,刚刚下过一场倾 盆大雨,路滑。 前面又塞车了。也难怪,这正是下班的高峰期。男人停住车子,坐了 一会,有些无聊地伸手去开收音机,这时他的眼睛忽然瞥见旁边的车座上有 一样什么东西,他把它拿起来,原来是女人遗落的一枚发夹。那天夜里,他 们从剧院出来,回到他住的地方时己经很晚。下车前,他吻了她,过了许久, 她带着笑意轻轻推开他,说:“看把我的头发都弄得乱七八糟……”他把发 夹拿在手里凝神看着,前面的车辆己经开走他都没有注意。后面的车用喇叭 催他,他才猛醒过来,急忙放下发夹,启动了车子。他这才发现天色己晚, 落日己经染红了整个纽约。他想,她坐的飞机是去加州的,正是飞向西面, 那么,此时此刻,她也定会沐浴在这金红的光辉里吧。她在想些什么呢?她 在回忆这段如她所言的“短暂际遇”吗?也许,竟还是忘却的好。有多少残 酷的东西,在回忆中会变得温柔,又有多少温柔的东西,会在回忆中使人伤 心啊…… 他继续向前开着。车子在金红的落照中疾驶,曼哈顿的大街上,汽车 与人汇成的河流被镀上了落日最后的光辉。车子中的人,眼睛悄悄地润湿了。 〔作者1992.7于哈佛〕 同居者 王大进 这是一个有关认真的故事,既然是关于认真的故事,那么我首先要强 调的就是这个故事的绝对真实性。在这个故事里面你就可以看出我这样一个 人是多么的死心眼。我很想把这样一件发生在我个人身上的故事讲得轻松 些,让你得到一些教益,至少要让你有像读美国作家艾 ·巴·辛格或库尔特 ·冯 内古特的小说同样的感受。他们都是讲故事的高手,而且故事特别的精彩好 笑,但事实上我却不得不诚实地告诉你:它极有可能让你失望,它一点也不 风趣幽默。 有个例子可以说明我这个人的无趣。无论别人讲个什么可乐的笑话, 一群人都能笑倒了,笑得胀破肚子在地上打滚,而我却笑不起来,一脸严肃, 肌肉纹丝不动——我这样子很煞风景。这是一个道德品质问题,讲故事的人 明明很努力,故事也很精彩,而我却不笑,这就等于说不承认别人的劳动。 好像我存心跟别人过不去。在这方面我一直心存内疚。要知道在我心里,没 有什么品德比不承认别人劳动更下流卑劣的了。我努力想改变这一恶习,但 老天偏惩罚我,让我笑不起来——我倒是很想笑啊。没有什么笑话能听得我 动心。我缺少笑神经。还有一个纯属个人隐私方面的内容,就是我的同居者, 我的女朋友小谈胳肢我,无论胳肢什么地方我都笑不起来。她感觉扫兴得不 得了,她认为没有第二个男人会像我这样。 以我这样一个人,讲故事注定好笑不起来。如此饶舌,你一定已经烦 了,这也进一步证明了我的无趣。 我过去的身份是个小职员,在某个部门里工作,每天和文件打交道。 在机关里我干了十多年,具体的职务是副主任科员。毫无疑问我从大学一毕 业就开始在机关里干了,要是你经常和我们那个部门打交道,也许你会认识 我。细长的个子,戴一副度数不浅的眼镜,苍白的瘦脸,手指也是苍白的, 细长得像鸡爪子一样。像我这样身份的人都一样,办事说话都是非常小心谨 慎,惟有这样,才能在今后的仕途上保证能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阶梯。 行事的谨慎除了所处的环境逼使我这样,另一方面家教也很重要,我父亲就 是一个公务员,在区政府里干了一辈子,他是那种别人笑话里形容的:走路 都怕树叶砸着脑袋的人。他平时做事的细致也就可想而知了,但是很不幸, 他几十年里一直没有得过志,直到退休也还是个小公务员。但他认为自己失 败的原因并不在于唯唯诺诺错了,而是觉得自己做得还远远不够,在很多小 事上犯了最大的错误,所以他时刻教导我:机关无小事。 让父亲感到一点欣慰的是他的儿子只用了十多年的时间就谋到了副主 任科员的位置上,而他则用了几十年。他遇到的时代不好,经常运动来运动 去的。所以,他相信只要我接受他的经验教训,将来的前途也还是不错的。 至于将来怎么样,我对自己还真的设有信心。我跟他不一样。时代不同了。 我在机关里的一些所作所为,要是他知道,那他一定认为是犯了弥天大罪。 但我愿意让他相信我有信心,因为我是他的儿子,这样做也是我尽的一点孝 这个故事应该是契诃夫式的,我想我尽量把它讲得简洁些。说起来它 实在是一件小事:我有天捡到了一本通讯录。那是一本小小的通讯录,但里 面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人名和电话号码。它很精致,有半个烟盒那么大,蓝 色封皮,居然还是羊皮的,烫金的 “通讯录”三个字还很新。它的确非常漂 我不知道这个通讯录为什么舍让我捡到,因为我是在商场里捡到的, 居然很多人没有发现它。那天离过五一节只有两天时间,头儿让我和处里另 外两位年轻同志到新街口的一家商场去买些福利品。那是个下午,我们就一 起去了。我们从一楼上到五楼,又从五楼转到一楼,却为究竟买什么福利而 犯愁。首先它的价格必须是昂贵的,——既然头儿发活了,我们就不能让自 己的福利受到亏待,其次它还必须是高档的。这两个方面我们三个都没有问 题,而在第三个问题上却发生了分歧:男小赵希望买一只进口微波炉,他正 准备在中秋前后结婚,他的女朋友同他选商场时已经在他面前提过好几次想 买这样的东西了,它在将来过生活时是少不了的。这样的话他当然没说,他 的借口是它对一个家庭是 “经济实用”。而女小李也同意买家庭实用的东西, 但她却看中了一套进口的跑步机,她说现在谁也不缺微波炉,同时它也不时 兴了,而现代人缺少的是身体锻炼,有了跑步机,在家里也能锻炼身体了。 我没有去过女小李的家,但我知道她家里一定已经有了微波炉,要是处里再 买上一个,那么对于她来说就是浪费了。他们问我的意见,而我事实上既不 喜欢微波炉,更不喜欢跑步机。我被四楼玩具柜台里的一件电动玩具迷住了, 它是个西洋美女,但经过拆卸,可以变成飞机和多种形状的坦克。我想买下 它送给我一个朋友,但我知道这个提议肯定是行不通的,所以保持了缄默。 那天商场里人山人海,很多都是单位来人提货的。就在我们在一楼准 备重新再上二楼的时候,我在扶手电梯那里,看到了它。它不起眼,躺在地 上。很多人从上面跨了过去。我弯腰拉了起来。小李说:什么呀?我说:一 本通讯录。小张说:嗤!谁把它扔了,没用了吧。我看了一下,说:不像扔 掉的,它里面记了很多东西呢。我给他们看,就是一本漂亮的通讯录,里面 没有支票,也没有信用卡。他们看了一眼,就再没说什么。我相信这一本小 小的东西,对于它的主人来说,一定是非常重要的。里面记录了他或她所有 的社会关系,失去它,就像一个人短暂的失明。我把它装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我希望有机会能还给它的主人。 由于一时的忙乱,我们当时都没有想起来把它交给商场也许是最好的 办法,事实上他们两位就没有想过,而我当时的注意力全在如何购买到称心 的福利品上,因为在我们三人中间,我进机关年龄最长,自然肩上就多了一 点小小的责任。 我把那个通讯录带回了家,一路上它始终安静地躺在我的口袋里。我 想自己可以不那么介意,想忘掉它。它毕竟不是一张存折或支票。但事实上 我却忍不住总要想到它。 它会是谁的?不论是谁的,它的重要性都不可怀疑。它记录了他或她 的所有社会关系,隐含了所有属于个人的情感和隐私。它那么漂亮精致,似 乎暗示它主人的身份。那天晚上,我把它放在了明净的玻璃茶几上。我在屋 里走来走去的时候总是看见它。它就像一个陌生人坐在我的家里。他不说话, 却那么平静地看着我,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如果他和我说话,就会让我轻松。 可是他却是沉默的。沉默的力量是那样巨大。你是谁?你是谁?!它却面无 表情。我走近它,把它拿在手里,就像捉住一个软绵的宠物。它是那么无力, 它是那么漂亮。可是它又是一个炸弹,一个隐患。它随时可能会发火。因为, 我不认识它。但它现在却在我的家里,而且是我自己把它带进来的。它就像 一个不速之客,一个闯入者。 屋子里的味道越来越浓烈,一种阴性的。柔媚的。我意识到它是属于 小谈的。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想是我思念她的缘故。她和我同居已经很 长时间了,但我们暂时还没有结婚的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并不取决于我。在 两天前,她外出旅游去了。她喜欢玩。 在我的屋子里,处处还留有她的踪迹。在卫生间里,留有她的香皂和 浴巾,日本产口红、眉笔、粉饼、卷毛器、安安娇爽……在衣橱里,有她的 内衣和外套,阳台上的壁橱里则有她的好几双不同颜色的款式的皮鞋。 毫无疑问,她非常漂亮,年轻活泼。她有很好的工作,收入也好。她 性情开放,修养很好,相当迷人。她有广泛的社交圈。她是我的骄傲,暗暗 的,在心里。她和我同居却并不长时间住我这里,一个月也就几次而已,但 我很满足,——她有自己的许多事情要做。 而这本通讯录就在她走后,占据了我的一部分生活空间。它影响了我 的情绪。我后悔多事把它带回家来。我必须在小谈回来之前,迅速处理掉它, 让它尽快地回到自己的主人的手里。 第二天我请了假,去了一趟商场。我按照指点来到了保卫部。保卫部 的一位干部接待了我,他在问明了我的来意后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我则一 脸的真诚。他接过了我递过去的那本通讯录,在手里来来回回地翻动。但他 的目光却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扫得我有点受不了。半晌,他才用不屑而怀疑 的口吻问我,你说你是在商场里捡到的?我说,是的。他说,那么,有谁来 证明?我说,我那天是和我的两个同事一起来的。他接着仍然用懒洋洋的声 音问,你捡到的就是一本通讯录,而没有别的东西?我的脸红起来,天啦, 他的话在暗示什么?暗示我可能隐藏了通讯录里别的东西,支票或存折?这 时屋里又来了几个人。到底是几个人我没有细看,只是我站立在那里用眼睛 的余光看见过来几个人影,他们就站在我的身后或旁边,从格局上像是把我 包抄了起来。 那位干部侧坐在沙发里,他那魁梧的身躯把扶手都挤得有点趔趄了。 我站在那里,可感觉居高临下的不是我,而是他。他说,你这种拾金不昧的 精神很好嘛,上个月就有好几位拉到了贵重的金银手饰呀钱包呀手提袋呀, 都送在我们保卫部。我站在那里就有点不知所措。与别人相比,我的运气可 就太差了,仅仅捡了一本通讯录。他的话让我感到了一种惭愧。是啊,如果 我捡到一只钱包那就大不一样了,可我仅仅捡到了一本通讯录。”他说,你 捡到了这本通讯录,认为把它交到我们这里是适合的?我说,我找不到失主, 也许这对失主是非常有用的。他说,当然当然,但你就仅仅捡到的是这本通 讯录?我说,是的是的。 他就把那本小小的非常精致漂亮的有着蓝色羊皮封面的通讯录在办公 桌上敲来敲去,那声音不大,可那囊囊囊囊的声音就像是敲打在我的心上。 他不说话,就那么用小本本敲着,敲得我心里发毛。我不知道他这样对待我 是什么意思。我并不指望他们共赏我,我只是为了那个失主的考虑,才把它 送到这里来的。我对他说。他咳了一声,用威严的声音说,当然,我们很清 楚你的意思,但你执意要交的就是这个通讯录了,嗯? 我后来几乎是逃出来的。他让我在一本登记簿上留下我的姓名、工作 单位、联系电话。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罪犯。我没有登记,结结巴巴地说, 也许、也许,我自己……能、能找到失主,我、我记不清了,或许是在商场 的门外捡的。 出了商场我心里多么庆幸啊! 我感觉自己是从陷阱里逃出来的。到了班上后,我在心里不停地自责, 那种感觉就像一只虫子在心里啃噬。我完全没有必要去做这样的事,自甘没 趣。我在心里说,既然它是这样麻烦,我干脆扔掉它算了。那天,我在班上, 精神一立集中不起来,总是想着那本通讯录。 把它扔掉!这是一个好办法。 一旦想到这个主意,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是的,把它扔掉,我就可 以轻松了,从这个问题里得到解脱。然而把它扔在什么地方呢?一开始,我 想把它扔在机关大楼过道尽头的那个垃圾箱里,可是马上就意识到这非常不 妥。它是我在商场里捡到的,那我就应该把它还送回去,这样跟我就没有任 何关系了。从什么地方来,还到什么地方去。至于它是否还能到它真正的失 主手里,跟我就没有关系啦,总会有人把它送到失主手上去的,但他肯定不 是我了。我已经尽力啦,我想。 第三天正是休息放假的日子,我怀着与众不同的心情再次来到了那家 商场。那天的人更多,商场里简直是人山人海。人们的购买欲望强得让人怀 疑。每个人都怀着一种购买的欲望,来看一看,逛一逛,而只有我什么也不 想买,我只想着那本通讯录。我把手插在衣袋里,而在衣袋里紧攥着那本羊 皮通讯录。它已经被我攥得出汗了。我来到了自动扶手电梯那里,刚想站住, 后面的人就把我挤上了电梯。回头看,后面的人就像一条长龙。我上了二楼, 停住。我装模作样地在二楼转了一圈,又从楼梯那里下来,再次来到了自动 电梯那里。还是那么多人,挤得我都要站不住了。他们对我挡在那里非常的 不满。我一脸的尴尬,像傻瓜一样再次被挤了上去,——上去是我惟一的选 择,后面都是要上楼的人,根本没有回头的路。这年头的人都疯了,他们怎 么就会有这样强烈的欲望?物质的繁荣与物质的匮乏一样可怕。当我的脑袋 像游水员浮出水面一样地从上升的电梯浮出二楼层面的时候,看到的还是五 分钟前看到的景象——相同的柜台、相同的营业员、相同的购买者。这是一 个高峰。我想。也许等些时候人就不这样多了。 我来到了五楼,那里有个儿童乐园。在那里,同样也有数不清的人, 而且充满了嘈杂声。我装作像一个父亲,坐在游乐场外面的长椅上,等待里 面的孩子。无数的儿童在里面欢跳欢笑。城市把他们像动物一样的圈养了。 他们没有田野,没有河流,没有草地,没有一切自然的东西。从出生时起, 他们感受的只有水泥、金属与工业化的所有物质。 父母把他们带到商场来,想让他们玩得痛快,事实上却一开始就让他 们接受了商业与欲望的等值交换。可怜的小东西们!我坐在那里看着那里面 的孩子。我看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穿着红毛衣的男孩子正在里面坐滑梯,他 大概四五岁的样子,已经玩得一头的汗了。 在滑梯那里有很多孩子在玩,一个个争先恐后。与别的孩子相比,他 有点胆怯。他努力从木架子上爬上去,动作有点慢,后面的孩子却在推他, 叫他快点走。他没有埋怨,也没有反抗。当他到滑梯口的时候,他再次有点 迟疑了。对他来说,那个滑梯显然高了一些,他不知道滑下去会是怎样的后 果。前面的孩子滑下去的动作非常漂亮,也很轻松。 这一游戏虽然充满了刺激,好玩,但他却忍不住有点紧张。然而同样 容不得他多迟疑,后面的孩子又不耐烦地推了他一下,于是他猝不及防一下 就滑了下来。我看到他在猛地滑下来的一瞬,四肢紧张得都绷直了,一律冲 前伸着,就像一只小圆桌倒下时的四条腿。 他的表情僵直,眼睛是圆的,小脸都白了。在那刹那间,他的呼吸都 一定停止了。当然这个过程很短,他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停住 了。他站了起来,很满意自己的这一历险。在心里,我那一刻突然那么地喜 欢起这个孩子来。我开始用一种慈父一样的眼光看着他,目光随着他而移动。 “今天的人真多,”我听见一个女士在跟我说话。我看到在我的身边已经 坐着一位年轻的母亲,她怀里抱着显然是孩子的衣服。她也在等孩子。她的 脸上有一种幸福的表情。我看到她很漂亮,衣着时髦,举止出众,身上有一 种特别的气质,如果不是在游乐场,我会认为她还是一位未婚姑娘。她一定 是等孩子觉得太无聊,所以才会有现在这种说话的欲望。于是我赶忙讨好说, 是啊是啊。她用手掠了一下头发,问,你孩子多大啦?我说,啊、啊,四五 岁,啊,四岁,整四岁。她理解地笑了一下,说,噢,那跟我们孩子一样大。 我们孩子是三月份生的。那时候我已经不知道该同她怎样交流才好了,因为 我事实上对生孩子毫无经验可说。但我却没有权利中止和她说话,忽然我想 要展现一下我的孩子,于是就指着刚才的那个男孩子说,呶,那就是我的孩 子。我没有看她。她问,你说的是那个穿红衣服的男孩?我想她也一定被那 个男孩吸引住啦,毫无疑问,那个男孩是这整个儿童乐园里最好的孩子了。 我用肯定的口气说,对,是他。她听了我的话就站了起来。我看见她的脸色 很不好。小Ming,小Ming,她冲着那个红衣服男孩喊起来。 我看到那个漂亮的小男孩转过脸来,看着他的妈妈。 我是逃下楼的。我必须迅速逃离这个地方,他妈的,我在心里说。当 我来到一楼电梯,却发现人仍然很多。我不顾一切地扔下了那个通讯录,然 而却被人挤在那里一时不能走开。我看见那个蓝色的小东西正好被什么东西 (人?)挡了一下,躺在离我脚下不远的地方。一个小姑娘弯腰把通讯录捡 起来,递到我的手里,说,叔叔,你把东西掉啦! 我接过来,看到了显然是女孩父亲脸上的笑容,赶紧也陪笑,连声说, 谢谢!谢谢!在人群的簇拥下,我又来到了二楼! 它像一个喜剧。可我却不想当那个滑稽演员。我第四次回到一楼电梯 的时候,发觉周围都是眼睛,它们像探照灯,聚焦在我身上。我随时可能被 燃烧起来。 我失败地回到了家里。 它静静地躺在我床头的柜面上。 那天晚上我感受到了孤独,我从来也没有像那天晚上那样感受孤独。 小谈不在,只有我一个人。我似乎在被子上闻到了她的味道,这就更让我想 她。我从来也没有像那天晚上那样想她。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住在我这 里了,也很难说她哪天再来。我把脑袋深埋在被子里,却发现里面并没有她 的气息。但我真的感受到了她的味道。我不知道它来自哪里,可我能感受到 它的存在。 这本漂亮精致的小通讯录,它现在又跟我回来了。我好像摆脱不掉它 似的。可我不是它的主人哪。我如何处理掉它呢?居然扔不掉它。在那个商 场,我还出了那样的笑话,说出来,别人一定又会笑坏的。 那天半夜的时候,我从床上爬起来,骑上了车子,顺着自己家住的那 个小区往新街口方向骑,在经过靠近云南路的 15路车站,我把它扔到了路 边的绿岛上。路上还是一片灯火,行人已经不多,只有一些车子来来往往。 我特意停下来,看了一下,它被我扔在冬青树丛里啦,不易发现。很好啊, 就这样吧。我已经受够了。我这样想。骑上车子就回家睡觉了。 躺下去的时候,想,我总算把它了结啦! 我以为我已经完结了那件事情,可事实上却并不这样简单。扔掉它后 的那几天里,我总在想,它被人捡起了吗?还是仍然躺在那里?如果它被人 抢到了,是否去想办法寻找失主,还是把它再扔掉? 这样简单的一扔,是太不负责任了。我这样评价自己。 一个上午,我正在伏案在整理第二季度的材料,女小李忽然走过来问 我,哎,你上次捡到的那本通讯簿找到失主没有?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她 说,你应该想法找到。我说,是啊是啊,我正在努力,我已经想了很多办法 了。我不敢对她说已经扔掉了,或者对她撒谎说,已经找到了失主,因为那 样她会进一步问主人是什么什么样的人哪,酬谢了我没有等等等等。她听了 我关于努力的话,就同情而关切地对我说,其实很简单,只要我到报纸上登 一则启事就行了。 她这样的办法当然是可行的。可是它是否还在那个地方呢?我那天在 骑车往回找的时候,一路上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谢天谢地,它还躺在那里, 看见它的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庆幸。而且,它还一点损害没有, 就像是刚刚从我手里扔出去的一样。 我回来后向头儿请了假,头儿很支持我。我就去了市里的晚报社,交 了五十元钱。广告部的人说,第三天就可以在中缝登出来。 第三天,我果然就在报纸的中缝看到了,按照处里同志出的主意,我 在那个词上没有说明捡到什么东西。我把报纸给处里的同志看,女小李和男 小赵都热情地参与了进来,说马上就会有电话进来,他们会帮我接的。 说不清那些天我们一共接了多少电话,总有几百个,我举电话的手都 酸疼了,小赵和小李说话嗓子也哑了。不停地有人说遗失了钱包或别的什么 贵重东西,就是没有人说起通讯录的事。 女小李甚至还累病了。 我心里又多了一层不安和愧疚。 这件事情还是我自己单独处理吧。后来我这样决定。不能再拖累别人。 这样一件小事,拖累别人很不道德。既然没有其它线索,也许我可以直接从 这本通讯录里找。我打开它,它给我的是一个丰富的世界。我一边惊讶于这 内容的丰富,一边又为自己进入别人的私生活而感到一点不安。不过,我并 不是故意这样的。我不得已才打开它的啊。 这本通讯录的所有者社会接触面非常大,活动广泛。它就像一个社会 档案,里面记录了各个阶层的人物。有北京、上海、贵阳、重庆、深圳、广 州、香港、西藏拉萨、乌鲁木齐的朋友,也有台湾或美国的,当然更多的还 是本地朋友。在本地朋友里,有政府干部、电视台导演、私营公司的老板、 大学教师、画家、记者、工商人员,海关、民航、税务的干部,作家、军人、 电信局工程师…… 它记录有序,所有的姓氏都是按照拼音字母来排列的。我发现仅在 F 栏里,姓范的就有二十多位。毫无疑问,姓范的姓氏在我们生活中并不多见。 L栏里,姓李的有五十多位。 我再翻到W栏,里面有: 王早祥王林风王琳王建武王洪明王家选王军王效中王义平王振亮王继 平王秀娟王秀婷王彪王书娟王大进王正梅王国华…… 我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马军。那是我的名字!这里面怎么会有 我的名字?办公电话:4549633,住宅电话:6670118。是我,就是我!这个 人认识我。那么他是谁?我却怎么也想不起它会是我哪个熟悉的朋友的。 它至少不是我熟悉的朋友的。我在想了很久之后得出这样的结论。人 的一辈子会认识多少人?这恐怕无法统计。很多只是一面之缘。由于我工作 上的关系,我认识的人不少,但我真正记住的不多。也许我和这个人也仅仅 是一面之缘。它的主人记住了我,而我们交往却很少。这是一种可能。 在这本通讯录里,我隐约可以看出它的主人常用的几个号码,它们是; 孙克实——办公厅处长电话 3393109手提 1384590220叶如飞——总经 理电话 6780337手提 139/6700103王大进——报社编辑电话 4450313呼机 128568324汤春珍电话5506804… … 我相信自己看到了自己不该看到的东西,因为我在里面还看到了我们 一位副厅长的名字。看来,我们副厅长的号码也是主人常用的。可见这个人 的能量。那么这个认识我又认识我们厅长的人到底是谁呢?在我的一些朋友 里面,没有谁和我们的这位副厅长有联系。 在经历了厌恶、悔恨、想扔掉它的感觉后,我现在对它产生了好奇。 我想我现在一定要把它交到它的主人手里。于是,我就开始给那些我以为主 人常用的号码打电话。我要通过这种方式寻找它的主人。虽然这样的工作量 很大,但我觉得饶有兴趣。我像在扮演一个角色,——一个刺探者。 我:对不起,嗯,我捡到一个电话通讯录。我找不到它的主人,但我 在里面看到了您的名字,您能知道它是您哪位朋友丢的吗? 对方一:不知道。蓝色的?羊皮的?不,没有。我没有这样的朋友。 啊?我说了,我怎么知道!你有毛病吗? (态度坏透了,他肯定气坏了,也 许在我打电话之前他的气正很不顺哩)我说了,我不认识这个人!真是笑话。 对方二:不,……不认识。你照别的名单打打着吧。不用谢。 对方三:你找不到它的主人?登报了?也许这是个外地人吧。我没有 这样的朋友。 (笑起来)你这人很认真嘛!(大笑)是个男的?女的?字迹应该能看 出来。字很中性?当然,有的,有的。(更放声大笑)有人的字的确是这样。 我们单位就有一个,男同志,可把字写得跟女人一样,细里细气,像蜘蛛脚 爬的一样。啊……你再问问别人吧。你留下你的电话,我可以问问我的朋友, 如果有谁丢了,我会让他跟你联系的。 (对方四没有人接)。 对方五:(接话的是个孩子,奶产奶气的)啊我爸爸不在家,他开会还 没有回来,Bye-bye、! 对方六:你什么事?电话簿?不

看到此处说明本文对你还是有帮助的,关于“中短篇故事集4.pdf”留言是大家的经验之谈相信也会对你有益,推荐继续阅读下面的相关内容,与本文相关度极高!

本内容不代表本网观点和政治立场,如有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处理。
网友评论
网友评论仅供其表达个人看法,并不表明网站立场。
相关阅读
中短篇故事集4.pdf

中短篇故事集4.pdf

男人,女人,云青,通讯录,时候,孩子,朋友,主人,电话,东西,纽约,巴赫,声音,感觉,工作,那本,商场,小李,电梯,眼睛,车子,在我,哈得,逊河,微笑,房间,失主,对方,曲子,气息

2013-12-19 #故事大全

中短篇故事集

中短篇故事集

有一点,蚩尤,故事集,剧本,人物,故事,远古时代,结尾,关联,因为是,都不是,时代变迁,没有想到,还有一些,承上启下

2017-11-01 #故事会在线阅读

中短篇故事集

中短篇故事集

故事,徐则臣,莫泊桑,世纪,故事集,花街,创作,埃梅,人间,俄罗斯,小说,大师,大人,法国,畅销书,经典,结构,他的作品,马尔克斯,沈从文,左拉,恩格斯,法朗士,索氏,韩寒,鲁迅,鲁镇,世界三,命运,一面镜子

2020-07-17 #故事大全

中短篇故事集

中短篇故事集

故事,徐则臣,莫泊桑,世纪,故事集,花街,创作,埃梅,人间,俄罗斯,小说,大师,大人,法国,畅销书,经典,结构,他的作品,马尔克斯,沈从文,左拉,恩格斯,法朗士,索氏,韩寒,鲁迅,鲁镇,世界三,命运,一面镜子

2020-09-24 #故事会

中短篇故事集

中短篇故事集

故事,徐则臣,莫泊桑,世纪,故事集,花街,创作,埃梅,人间,俄罗斯,小说,大师,大人,法国,畅销书,经典,结构,他的作品,马尔克斯,沈从文,左拉,恩格斯,法朗士,索氏,韩寒,鲁迅,鲁镇,世界三,命运,一面镜子

2017-04-08 #经典故事

中短篇故事集

中短篇故事集

故事,徐则臣,莫泊桑,世纪,故事集,花街,创作,埃梅,人间,俄罗斯,小说,大师,大人,法国,畅销书,经典,结构,他的作品,马尔克斯,沈从文,左拉,恩格斯,法朗士,索氏,韩寒,鲁迅,鲁镇,世界三,命运,一面镜子

2010-04-10 #长篇故事

中短篇悬疑推理故事集小洛

中短篇悬疑推理故事集小洛

相声,郭德纲,米小圈,爆笑,经典,刘筱,上学记,作者,专辑,早餐,老师,钢丝,高清,小和尚,郭老师,于谦,师相,高晓松,一直以来,和喜,和家,壳牌喜力,第一时间,老衲,内容简介,免俗,专场,世界,个人,乐呵

2020-04-22 #故事会在线阅读

中短篇悬疑推理故事集小洛

中短篇悬疑推理故事集小洛

相声,郭德纲,米小圈,爆笑,经典,刘筱,上学记,作者,专辑,早餐,老师,钢丝,高清,小和尚,郭老师,于谦,师相,高晓松,一直以来,和喜,和家,壳牌喜力,第一时间,老衲,内容简介,免俗,专场,世界,个人,乐呵

2008-03-26 #长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