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清晨的鸟叫声中石惊云朦胧醒来，在意识完全清醒之前他就觉得很开心，而且还不晓得为什么这么开心，仿佛天都更亮、云更白一样，仿佛世界通达六合八荒尽在怀中一样开心。等他意识到扎着他的东西——软软的头发、围绕着他的气息——奶甜的气息之后，他的开心已经无以复加了。
世界怎么可以这么美好，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深一浅好像做梦一样。
河神娘子也醒了，眼睁睁地重复了一遍朦朦胧醒来到不知道为什么高兴傻了的模样。河神娘子伸了个懒腰，扑到惊云怀里，像猫咪一样对着他的脸蹭了蹭，两个人就傻乎乎地对着笑。
“对了，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河，人都叫我河。”
五．
黄大嫂道：“她是愿意的。”她是说被骆太爷纳的填房，水生。水生父亲姓崔，大家觉得拗口，就都管她叫水生了。“这女子也是可怜。她不是爹娘亲生的，是那年发大水，她爹从木盆里捡来的。原是想着给她那个哥当童养媳。不过那爹，吃酒赌钱，醉了就回家打老婆孩子、摔东西当裤子，把她卖出去好几次，当丫鬟、当祭品，说也奇怪，说她在水上就是沉不下去。他爹怕她克夫，就重新给儿子说了门好亲，给赵家庄的表小姐看中了，入了赘。她嫂子是个厉害人，有这一层关系，又不喜欢她长得好看，恨不得早打发了早好。水生她是愿意的，伺候了我爹起码吃得饱穿得暖，也算是明媒正娶的夫人。我们家一开始都不同意，但她说，不要家产，只求伺候了太爷，有一份稳定的月钱养老。一开始我哥不肯答应，后来说是大仙显灵。我爹给我们说，他年轻时候救过一只狐狸，狐狸就给了我爹一锭金子，从此家里才做起了买卖、起了产业。家人说，在祠堂都给托了梦。”
石惊云暗暗想起十几年前的那场大水，羊口镇决了堤，他也是木盆里逃生，姐姐却被冲走了，爹妈伤心了好多年，母亲因此身体不好，师父云游行医，因而结识。他那时只有几岁，隐隐记得当时水面上龙蛇翻腾、虹影滚滚，黄水横流，如雷震耳。他在水上漂了七天，直到碰到一颗桃树，才活了下来。
“对了，”黄大嫂突然叫道，“那水生，和你媳妇长得倒像。到时候可别认错了，闹笑话。”
水生姑娘住在黄大嫂家里，娶亲的时候就从这里走。她模样和阿河真的十分相似，只是更怯弱些，仿佛同一幅画儿，一张在艳阳的早晨，明晃晃的；一张被烟雨淋湿了，有些暗淡和模糊。水生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水生啊水生，别害怕，骆老太爷是个好人，不会为难你的。你怎么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救过我一命，我托梦给他说娶你有后福，他会救你出火坑的。神仙，为什么帮我？天机不可泄露，我也是有求于你的。”
婚宴在八月十二，靠近中秋，镇上格外热闹。石惊云正带着阿河看热闹，突然一群人围住大门。领头一个精干媳妇，头梳得光光的，穿戴不菲，衣裳上的花绣边石惊云认得，是赵氏山庄的纹样。她一双细眉吊的高高的，显眼的是，人群中还有一个穿八宝白绸袈裟的清俊僧人。
“骆家办喜事儿，你们带个和尚来什么意思。”集市上的人大都认识骆老板，窃窃私语了起来。
说着，吹鼓声响起来了。小孩子跟在花轿前后讨糖吃。只见媒婆和一身新衣裳的黄大嫂扶着蒙盖头的新娘子出来跨火盆，骆老板扶着一身喜服的骆老太爷在门口迎接。
却见和尚上前，道：“骆老善人，贫僧是大通寺的普渡，您往日多有善德，往大通寺添了不少香油钱，今日大喜，贫僧就送您一串一百零八颗金刚菩提的佛珠，祝您长寿多福、广结善缘。”伸手不打笑脸人，骆老板接了递给骆老太爷。新嫁娘却突然不肯往前一步了。
“怎么了？”那绣衣娘子得意地问，“水生，我是你嫂子啊！你怎么啦？不是命里有邪祟，或是叫狐狸精上了身，不敢摸那金刚菩提子了吧？”
这话一出，吓得吹鼓手都停了。
“水生啊水生，没有你这五十两彩礼，你侄子的娶亲钱哪里出呢？庙里的香火钱哪里出呢？给赵氏山庄我表妹的份子钱哪里出呢？你哥的前程又在哪里呢？今天花轿不进门，你命契还是攥在崔家手里。”那绣衣娘子说。
那红衣的嫁娘突然自言自语起来：“水生啊水生，申酉年大水，把你卖给了龙王庙作童女，席子就是不沉。既然河神爷不收你，你为什么不求求他，让他再帮帮你？”
串珠啪嗒一声断了，菩提子散了一地。新嫁娘跨过火盆。
新房内红烛燃烧。骆老太爷挑盖头。本是一副白发红颜的反人伦的景象，转到穿衣柜上的大铜镜里，却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挑起新娘的盖头。新嫁娘含情脉脉，抬头：“骆郎。”镜中的少年道：“九娘，这么些年我一直在等你，我，我都老了。”新嫁娘摇摇头：“不，只要我找到上善混元丹，你就能恢复青春、长生不老，咱们就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骆炽道：“上善混元丹。上善若水，大道若水，集百川之灵气、天地之菁华，用正直纯洁的灵魂以龙息煅成。当年我师承唐门，在终南山得道士点化，从此行善积德，望今生能得一见。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必由之苦，上善混元丹乃是水神之灵的汇集，本不属于我，九娘，那和尚是洛神的半子，不要为了我逆天而行。四十年前我三川源头群龙生处得以一观，已经满足了。”
月圆当空，普渡叹了一口气，捏手成诀，在骆家大门上布下了结界。
六．
惊云饮完喜宴，推开小院的木门，灯亮着，茶在炉上翻滚着。娘子已经学会烹茶了。
他轻手关上门，蹑歩上去，只听见阿河倚在石榴树下，怀中抚摸着一只小兽，像跟小孩子讲话一样，语音牙牙软软地说：“学机灵点呀，回去告诉你姐姐，遇见猎人要知道跑，小笨蛋~~”他从后面一拍，把她吓得呀地一声，那小兽脱手溜了，好像是只小狐狸。
“呀！你把它吓跑了！”“我错了我错了。”惊云把她环在怀里哄她。“那你赔我。”“好，我赔你~赔你小猫还是小狗呀？”“把你赔给我吧。”“哈哈，倒是也可，只是人和畜生怎么能一论呢？”“人和野兽有什么不同吗？——对了，今天闹花轿的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不让新娘子嫁人？”惊云脸上的笑容慢慢沉了下来，他摇摇头：“我也不懂，可能这就是人和野兽的不同吧。”“可是你给我讲的故事，白娘子水淹金山寺，追鱼，人和鸟兽虫鱼，都有七情六欲，都有善恶之念，怎么分好人坏人呢？”
惊云低头想想，是啊，怎么分好人坏人呢，我该怎么向你解释人类？
“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湘雅门创派三杰，骆炽、封人杰，就是我师父，还有赵氏山庄的二公子，赵明川。骆炽是唐门弟子，我师父是武当弟子，赵明川是神龙山庄的少主，二十五年前，他们在江湖上一时瑜亮，引为同道，创立湘雅门，同上终南山，求天地之道。也因此得知了上善混元丹的秘辛，于是他们一起沿黄河逆流而上，直取天上之水，来到了三江源。虚空之水、水中之火，悬园之顶、神龙之巢，亲眼见到了汇聚百川之灵的上善混元丹的诞生。三人志有不同，骆炽想悬壶济世，我师父想要得知星辰运行之道，而赵明川是个武痴，想达到武学之巅。上善混元丹只有一颗，而且对于凡人来说，上善混元丹不仅只是巨大的力量那么简单，那像是魔鬼的瓶子、自我迷幻的水晶球。在归来的水路之上，三人被水神之灵所魅惑，各人陷入了劫数。终于分道扬镳。
骆炽医者仁心，救了青丘狐之性命，却最终祟于狐。自弃出派，行医卖药为生。
我师父沉迷星辰之道，于是命源转动，他得到了大食星表和球地学说。他预言了日月食和荧惑星的逆行，欣喜若狂。上奉之后，却对武当三清老祖造成了反叛和威胁，门派中没人相信他的学说，人人以为他是痴人说梦；更与司天台的历法发生了冲突，台监怕他威胁自己的地位，对他的学说大肆攻击，以至于终生郁郁。
赵明川武学大成，成为武功天下第一，一骑可当百万师。但他的武学高度无法再现，神龙山庄为了不让他将武学泄露给湘雅门和保住自身的绝顶地位，竟给自己的少主赵明川下毒，再用五鬼封山之术，将他的魂魄锁在已死的躯体之中，成为人柱！
而上善混元丹也自此不知所踪。从此黄水泛滥，二十年来六次决口，先夺淮道，再多次改口，下游民众，或为鱼鳖。
神龙山庄的赵氏，如今却已凭借水患带来的灾荒圈地、高利贷，成为地方一霸，他们从来没有放弃寻找上善混元丹，对湘雅门半拉半打，如今，应当是怀疑上善混元丹在骆家，因而前来生事。
明月当空的晴朗夜晚，突然打了个蓝晃晃的霹雳。
惊云将帘子都放下，只是——这样晴朗的夜晚，怎么会打雷呢？是骆宅。惊云抱住阿河，“不要出门”，提剑奔去。
却见骆宅已被神龙山庄的杀手包围，男女老少都被绑在场院里，脖子上架着明晃晃的刀。
普渡手中捏决，口中喃喃：“揭谛揭谛，雷电揭谛（去）！”
电光之中，正堂屋顶之上的，是靠青丘狐法力恢复青春的骆炽。他高举长剑以一人之力抵挡高僧召唤的的天雷。骆氏的亲眷围在场院，齐齐吃惊于，平日慈眉善目、行动迟缓的老太爷，年轻时竟是温润清俊、丰神俊雅到令人心醉的少年郎。
骆炽道：“普渡大师，佛曰慈悲，上天有好生之德，请放她一条生路。”
普渡道：“人妖乱伦，逆天而行！骆老善人，我原是只想灭了那狐妖，留你性命的！看来，你也与妖怪进行了交易，出卖灵魂永葆青春！”
骆炽道：“普渡大师，你错了。这二十五年来，我屏住内息，心跳和血流都慢到他人的十分之一，对于我只是过了两年而已。我从来没有盗窃不属于我的寿数，我积善行德，只是为了当劫数到来时，能换九娘一命。”
“你祟于狐妖，执迷不悟！”
“大师，二十五年前，九娘就已经是我的妻子了，玉祥和玉娟都是我在那场大水里收养的孤儿。她为救水患，真气不足，腹中的孩儿迟迟不能成型。”
普渡已经怒不可遏了：“你人兽行淫，简直秽乱不堪！你和那狐妖，死了活该！”
骆炽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平静了，道：“我承认，那一刻我确实惑于她美丽的躯体，可是我已经原谅了自己，也原谅了她，我放下了。大师，你又在愤怒什么呢——难道，你也是个半妖？”
“去死吧！”
“大师且慢！”神龙山庄大小姐赵葭出声制止，“骆大侠，按照辈分，我还得叫您一声师伯呢。交出上善混元丹，饶你们全家不死。否则……”
骆炽被电光伏魔阵压得根本无法动身，但他还是维持最后的尊严，道：“上善混元丹真的不在我身上。混元丹在我们三人分裂的那场大水中失散了，以我的凡人之力，并不能得知它的下落。”
赵葭冷笑一声：“动手！”
黑衣的杀手举起刀，朝骆炽女儿、黄大嫂头上砍去。
叮！金鸣刺耳，火花四溅，断剑落地！
“石公子？你，怎么在这里？让妾身好找……”赵葭一秒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脸孔。
月下石惊云长身走出，紫袍如电、长剑如雪，剑眉星目、如神兵临：“神龙山庄，这就有点难看了。湘雅门弟子石惊云，见过骆师伯。今天只要有我在，没人伤得了骆家一人。”
杀手中响起窃窃的声音，“石惊云？”“出云十九剑石惊云？”“天下第一剑？”“嘘——别让大小姐听到。”石惊云一笑，乒乓声响过，大半杀手手中只剩断剑，他已闪身至骆炽身边。
七．
“骆师伯。”他道。
“石生，你是小石生？”骆炽看着他，道。
“是，是我。”骆炽看到他答应，虚弱地笑笑。
天上突然平地落下一个焦雷。
半空风雷涌动、月隐变色，白鸟惊动，百兽逃窜。阴风呼嚎，众人皆惊恐。
附身在水生身上的胡九娘突然疯了似的披头散发地跑出来，骆炽冲上去想要拦阻她，可没想到她根本不是人类的力气。九娘挥了一下衣袖，院中的人全被震倒在地。
胡九娘跪在院子中央，抓一个自己的胸口撕心裂肺地道：“河伯、河伯！我错了、我错了！我当年盗取上善混元丹，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是无罪的！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和那个人类！他们都是无辜的！”
天空中又一个雷。隐约的云影之中，一个家丁惊惧地高呼：“过龙王啦！”
云影翻动、电闪雷鸣之中，只见鳞爪、不见首尾，如龙蛇漫舞！巨风如刀、令人站立不稳。
众人都吓得在地上磕头，翻滚着被吹走，有些杀手手脚并用地逃窜。“大小姐！”有几个极忠心的仆人拉着赵葭跑了。即使是石惊云，剑拄着地面，也感觉脖颈后面发冷——他只不过是个人类，还是保留着畏惧天地变色的野兽祖先的本能！
“河伯，我知道，我不该悔婚，不该找一个和我长得相似的水生姑娘糊弄你，为了不让你发现他，我还偷了上善混元珠，让你水神之力散损。可我真的不是故意伤害你的，我怕，我怕你伤害他！他只是个人类啊，他跟我们不一样，他那么脆弱、那么短暂、那么美——我”胡九娘眼泪如同珍珠一般落下。
“如梦如幻，如露如电，我知道，我应当明白，我不应为了一颗转瞬即逝的露珠，逃离青丘、伤害神尊。可是，如果你也能明白我的感受，我愿意，我愿意永远追着太阳的金羽、没有休息的日轮；我也愿意接受永世的分离——”胡九娘的人形渐渐显露出来，多么美啊，如同比世界上所有美人图更清晰的画，青丘的九尾神狐。
“是啊，你问我，如果相逢是短暂的、分离是不可避免的、伤痛将追索我的灵魂直至永久，那为什么还要选择这一切？”
“我们是人的神啊，我们是存在于人类共同回忆之海中、万物的灵啊，我们生于盖亚，在这颗星球上，我们同生共死，万物的灵与人类的灵，终会汇聚与星魂的海洋之中，你是水的灵，百川归海，不是比我更明白吗？”
胡九娘回头看了骆炽一眼，仿佛所有的爱与悲伤都在她晶莹的异色瞳仁中揉碎，又万花筒似的反射出来，粲然的万古的星光。
“河伯大人，上善混元丹，我藏在一棵桃树之中了，那是那场大水里唯一的一只桃子。骆郎，好好对水生，她会替我生下我们的孩子，它真是个美丽的灵啊。”
风雷散了，美丽的胡九娘，在最后的一眼之后，也像风雷那样散了。
石惊云跌跌撞撞地回到家，紧紧抱住阿河。
“你怎么了？”她把耳朵贴在他胸膛上，静静地问。
